Saturday, May 26, 2007

典型在夙昔 ─ 從丙午到流亡

從丙午到、流亡的圖像 因為玩網路書櫃 anobii 的緣故, 從書架的後層,翻出「從丙午到流亡」,準備把書的資料輸入我的虛擬書櫃,手拿著薄薄的小書,一邊查看書背的 ISBN 碼, 一邊忍不住翻閱起來。有些書就是有這個魔力,一旦開始,就再也停不下來。

手邊的書,是香港三聯書店出版的,32開包裝,只有136頁,不折不扣的一本小書。這本書(幹校六記有其他版本)分為三部分:《丙午丁未年記紀事》、《幹校六記》和《從摻沙子到流亡》,所記的都是文革(本書的時代背景,請見文末參考資料和維基百科)期間,作者楊絳和她的夫婿『錢鍾書』二人所經歷的人和事。


對於錢、楊這對夫妻,我一直抱持著尊敬和好奇,錢鍾書被學界稱為民國以來第一才子,學問、文章的評價之高,自然不在話下。楊絳與與錢鍾書的結合,在當年的清華與兩人的家鄉,被傳為才子佳人的絕配。

楊絳沒有被錢鍾書的光芒掩蓋,自己也有一片天空,她不僅要照顧錢鍾書這個不太會照顧自己的才子,同樣在翻譯上,交出非凡的成績,到了九十高齡,又提筆寫下他們一家三口(她的女婿在文革期間自殺)的點滴,和這個大時代的穿插,在兩岸出版界都蔚為奇談。

她的文字,和她的人格特質一樣,淡泊、睿智、堅韌...

歲次丙午

故事發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間,依照季羨林在「牛棚雜憶」的說法,政治整風的陰霾,在1965年就已壓得輿論與學界幾乎窒息。 西元1966年,歲次丙午,文化大革命正式躍上近代史舞台,展開華人文化圈近百年最悲慘的一次政治、文化、社會的互相傷害與自殘的活動。

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——也就是陰曆丙午年的六月,我下班回家對默存說:“我今天‘揪’出來了,你呢?”

他說:“還沒有,快了吧?”

果然三天後他也“揪出來了”。


出來之後,日子顛倒過來,原來文學所裡的雜工,擔負起監督所裡牛鬼蛇神的重任,而原來的大小學術權威,則每日裡掃廁所、幹粗活,對群眾交代自己的錯誤。不管是主鬥還是陪鬥,都要受到精神、肉體的折磨、打擊。

楊絳用平靜而帶點諧謔的口吻,敘述如何研究出最佳的戴高帽的角度,才能在批鬥大會裡,顯出懺悔誠意;以陪(被)鬥的身份,要如何表現,才能不會火上澆油,加重主(被)鬥者的負擔。

被剃了陰陽頭之後,作者情急智生,作了一頂假髮,白天裡頂著一頭不通風的假髮,行走於街市,為了怕被群眾發現假髮的真相,不敢坐公車,不管到哪兒,都靠一雙腿活動。

在楊絳的筆下,不論受了怎樣的待遇,筆下沒有憤慨與激情,只有平淡而略帶諧謔的敘述,說著心情與壓力,和如何在壓力下找到解決出路。日子顛倒過來之後,年老力衰的楊絳被分配去掃廁所,她平淡的說著,如何努力找出掃廁所的訣竅,並勤快的將廁所掃得比以前還乾淨。

女廁變成她心靈與肉體休憩的避風港,白天將廁所打掃得一塵不染,每天夜裡則抄寫第二天工作時可以背誦的詩句,日子不管過的怎麼樣,學問從來沒有放下。她最擔心的,還是如何保住她的『唐吉訶德』譯稿。

到了『從丙午到流亡』和『幹校六記』可以出版的時日,楊絳也不曾指名道姓,或是拐彎抹角的「披露」那些出手讓他們夫婦兩受到不公義對待的人的資料。即便以他們夫婦兩在學界崇高的地位,不管說什麼也不用擔心得罪人,若他們兩要向誰丟石頭,誰也承受不起。

在丙午到丁未的文字裡,我只看到前輩文人的「溫柔敦厚」,對人性的信心,以及對作學問的堅持。

披著狼皮的羊

在辛苦的生活裡,在刻薄大娘的唇槍舌劍之前,在莽動群眾的聒噪監督之下,人性的善良還是令人欣慰的。不管在北京、還是在幹校,總是有人會伸出援手,靜悄悄的暗地減輕批鬥的肉體傷害,或者幫忙負擔作者夫婦受不了的體力勞動,更有年輕人幫忙奔走圖書館,為錢鍾書寫作『管錐編』暗地裡幫忙。

這些雪中送炭的人們,有權高位重的政治新貴,也有翻身作主人的工農階級,還有仰慕錢、楊兩人學問,共同在幹校學習勞動的學術界年輕一輩。

或許,這些人在心底也不完全贊同那十年間的紛亂胡鬧,也興許有些人是因為佩服這些學界前輩的學問文章,但是在所有猜想中,我認為可能性最高的還是對那樣的敦厚長者的尊敬和孺幕吧。總之,縱然在號稱近代史最大悲劇之一的苦難十年裡,我們仍然不需對人性絕望。

套用作者的話說,關注和照顧我們的,都是在丙午丁未年間『披著狼皮的羊』。


二十世紀的浮生六記

幹校六記,是作者描寫下放幹校之後生活點滴的六篇文章,筆觸依然沒有怨懟,口吻平淡而蘊含深情, 六記不僅是六篇文章,也記述六種生活中的情感與圍繞其間的回憶。這六記分別是:下放記別、鑿井記勞、學圃記閒、”小趨”記情、冒險記幸、誤傳記妄。

雖然作者的夫婿錢鍾書在小引裡說,這不過是大背景的小點綴,大故事的小穿插。在我看來,這六記,才是大故事裡最應被記牢的章節,那些講話、紀要、政策,都是硬梆梆、血淋淋的無聊文字,讀之傷神又傷身。

錢鍾書後來接受訪問時,夫子自道為什麼要幫這本書寫那麼一段小引,因為他怕幹校六記的文字得罪人,所以他寫那篇短文,希望承擔一部份的責任。平淡的敘述中顯出夫妻間的深情,如同楊絳在「記情」描寫的那樣平淡而飽含濃情。這樣不尋常的才子佳人配,令人羨煞妒煞,又令人為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沈痛遭遇而心疼。

錢在的小引裡,直言還少了一篇「運動記愧」,前輩學者打的文字機鋒,還是值得推敲的。仍然口不出惡言,但是該說的還是說了...


烏雲的金邊

當時的社會給予他們的不公正待遇,以及所謂革命分子的對他們的摧殘和折磨,對作者而言是不堪回首的。不過,作者是樂觀的,因為即使是在那樣的年代裡,仍有同情和友情,這些才是永不會磨滅和消失的...

作者在丙午丁未記事裡,這麼寫道:

按西方成語:「每一朵烏雲都有一道銀邊」。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,如果經過不同程度的摧殘和折磨,彼此間加深了一點了解,孳生了一點同情和友情,就該算是那一片烏雲的銀邊或竟是金邊吧?——因為烏雲愈是厚密,銀色會變為金色。
  常言「彩雲易散」,烏雲也何嘗能永遠佔領天空。烏雲蔽天的歲月是不堪回首的,可是停留在我記憶裡不易磨滅的,倒是那一道含蘊著光和熱的金邊。

一直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本書和作者,直到在網路上看到一段話,才恍然大悟,淡泊而睿智、平靜而堅韌。只有這樣的人格特質,才能在這樣的艱苦環境,仍然保持平衡,保有作為人的尊嚴,博得朋友和惡狼的尊敬。

時代的悲劇,雖然不能擊倒巨人,但是對於所有在人生路上遭遇打擊傷害的人來說,希望的事,遲早會實現,但是實現的希望,總是變了味兒的

典型在夙昔

除了作者的平衡、冷靜、淡泊、樂觀和堅韌,我對於作者在治學上的嚴謹和毅力,尤其佩服,相比於作者的遭遇,我們的遭遇太平淡,生活太安逸,但是付出和堅持完全不成比例。

默存過菜園,我指著窩棚說:“給咱們這樣一個棚,咱們就住下,行嗎?”
默存認真想了一下說:“沒有書。” ---節自六:誤傳記妄

想到季羨林、周一良、錢鍾書、還有這本書的作者楊絳,無視於環境的變化與道路險阻,他們在學術這條路上的堅持,讓人動容。

台灣的歷史學者逯耀東,在他的散文集『那年初一』裡提到,他在念三國演義時作了一件「傻事」,把裴松之作的《三國志注》逐條和三國志、三國演義的內容比對,才分清小說與史書的不同。

對於前輩學者治學的嚴謹和堅持,我欲無言...

延伸閱讀

本書的時代背景


文化大革命是中國近代史的悲劇之一,從維基百科的資料裡,可以找到關於文革的資料。

1965年11月10日,在江青等人的策劃下,姚文元在上海《文匯報》上發表《評新編歷史劇〈海瑞罷官〉》一文,將矛頭對準了明史學家、北京市副市長吳晗在1960年發表的歷史劇《海瑞罷官》。文化大革命的序幕開展...

1966年8月8日,中共中央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了《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》(即「十六條」)。「文化大革命」一語首次正式出現於中共決策組織的文件,文化大革命開始。

1981年6月27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通過《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》正式否定文革,決議認為毛澤東負有政治責任。該決議的正式表述是:「『文化大革命』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,被反革命集團利用,給黨、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。」

「幹校」(資料來自
維基百科)是「幹部學校」的簡稱,原本是幹部進修、訓練、深造、精進的研修場所,但是文革的時空裡,幹校兩個字有了有特殊的意涵。

今日大家所知的五七幹校是文革時期,根據毛澤東的《五七指示》精神興辦的農場,毛在1966年給林彪的信裡,提到對教育革命的看法:「學生也是這樣,以學為主,兼學別樣,即不但學文,也要學工、學農、學軍,也要批判資產階級。學制要縮短,教育要革命,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,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。」

當時中共中央級政府機關,在18個省區成立了105個「五七幹校,先後遣送、安置了10多萬名下放幹部、3萬家屬和5千名知識青年(子女)。而各省市地縣辦的五七幹校更是數以萬計,在那裡接受改造的學員有數十萬人。

在「知識分子成堆」的地方,如中國作協、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等單位,連老弱病殘除外的政策也被置於不顧,統統攆進幹校。幹校既是牛棚的延伸,但又比牛棚的火藥味略淡一些。與文革初期的群眾性批鬥相比,到幹校相對是一種解脫,享有有限的人身自由。雖然仍有批鬥等進行,但已下降到次要地位,多數不再是急風驟雨式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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